老家有句农谚说，麦不离豆，豆不离麦。这说明了一个事实，即麦子和豆类可以套种。当然，这种套种仅限于豌豆、蚕豆。尤其是豌豆多蔓，攀攀扯扯，缠缠绕绕，可以和麦子一起长高，甚至比麦子还要高。
  不过，麦地里种豆子，势必会争夺麦子的肥力，影响麦子的收成。记忆里，我家的麦地里多是在地边种些蚕豆，几乎不种豌豆。
  蚕豆随遇而安，极好伺候，山边坡地的边边拐拐，只要有土，随手丢下几粒蚕豆种，就会生根发芽，长得欢实。老家屋背后的小麦包，坡度不大，顺势在山边深挖，露出黑油油的沃土，整理成条状的山地。地里有蚂蚱在跳，有蚯蚓蠕动，冬眠醒来的青蛙，来回跳蹿。土地散发出一种醇厚的泥土香。
  这香味腥腥的，还略带一点儿发酵过的酒糟的味道。轻轻用手捏一把，湿而不腻，散散的，松松的。我小时候，在母亲的指点下，和弟弟妹妹们在每个坑里放上三四粒蚕豆种。母亲说，种子要分开放，不能堆在一起。种下后，再轻轻用手拍几下。不用说，在这样的地里种蚕豆，是不需要任何肥料的。
  山上的树叶落了，蚕豆苗就钻出了土面，起初是小小怯怯的两片——鹅黄嫩绿，再是变大的一片——油绿，然后是一片比一片变大，变肥厚，墨绿墨绿，大口大口地喝着露水，吸着阳光。天气渐渐变冷，接着是长长的冬天，慢慢地等待。几场冷雨冷风，雪花悄然飘临，漫山遍野一片银装素裹，这也等于给蚕豆施了一次水和肥。冬去春来，山边的溪流淙淙鸣唱，豆苗像做了一个温婉的梦，从酣睡中醒来，伸伸懒腰，活动一下筋骨，惺忪着睡眼，迎着春阳，摇曳在春风中，惬意极了。几场春雨后，长势喜人，绿油油了一片天地，但也有杂草丛生其间。这时候，母亲总会利用星期天，安排我到地里拔除杂草。豆苗起身了，长高了，愈发可人了。
  待到四月天，风变暖了，蚕豆进入盛长期。接着，蚕豆花苞从底向上绽开了。贴在一起的两叶花瓣，形状如一只合拢双翅停在枝丫上的小蝴蝶，随时展翅欲飞的样子。轻风拂来，满坡朵朵轻颤，若蝴蝶翩翩，孰真孰假，不可分辨。仔细看，白色花瓣上又糅进了一层薄薄的深深的紫，像黑眼睛的黑圈儿印在白瓣上。母亲心情好的时候，教我们唱着儿歌：“蚕呀蚕豆花，一呀一排排，像蝴蝶飞呀飞田间；风吹翅膀哟，一呀一闪闪，变成豆豆哟，睡呀睡田间！”而我总是问她：为什么叫蚕豆？母亲说，因为这是养蚕的时候吃的豆子。
  放学了，我喜欢去山边的蚕豆地里，俯身去看那豆花，寻找蚕豆花边的小猫耳朵。微风中，蚕豆花舒展那小小的淡紫色花瓣，散发出独有的清香。随便做个深呼吸，肺腑里都散发着甜甜的空气。在花朵的世界中，蚕豆花算是小家碧玉，但它守得住花期，从头到尾可持续一个多月，悄悄地开，悄悄地谢。
  布谷鸟在田野的上空飞翔鸣叫，紫白色的蚕豆花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有棱的蚕豆角，鼓鼓的，绿莹莹的，似翡翠挂在枝头。星期天，我与伙伴们上山拾柴火。休息时，有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火柴，拾来一些枯树枝点燃，有人偷偷地从山边的蚕豆地里摘下蚕豆角，用竹丝穿成一串串地放到火上烧，不一会儿，蚕豆就香味四溢。大家争先恐后地将蚕豆剥到嘴里，谁知蚕豆滚烫，一个个烫得直叫唤，但谁都不愿意吐出来，用舌头把蚕豆在嘴里上下卷动，凉一会儿才使劲嚼起来，感觉酥软而香甜。下山时，我们一个个都是满嘴黑黑的。大伙你看着我，我看着你，笑个不停。
  蚕豆是很好吃的东西，可以当菜，也可以当零食。各种做法，都好吃。来了客人，母亲喜滋滋地从地里摘下鲜嫩的豆角，让我们剥开豆荚，再剥除蚕豆的外皮，成了蚕豆瓣，用它煮鸡蛋汤，味道鲜美。未完全成熟的蚕豆，母亲用小火焖，再浇上盐水，吃起来香喷喷，粉团团的，可以下酒，也可以当零食吃。鲁迅先生笔下的咸亨酒店的茴香豆，就是用蚕豆加工的。文中说，邻舍赶热闹的孩子们都喜欢吃，常常围住孔乙己。“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，一人一颗。孩子吃完豆，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碟子。孔乙己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”，弯下腰说道：“多乎哉不多也！”那年去绍兴，我特意到咸亨酒店，品尝了那里的茴香豆。
  蚕豆到“落而为箕”，晒干后即为老蚕豆。一连几日刮起麦黄风，豆麦成熟了，乡间很快进入了热火朝天的农忙季节。倘若蚕豆角在艳阳的照晒下，来不及收割便会爆裂散落在地上。我们兴高采烈地帮母亲拔除地里的蚕豆禾，连夜摘下豆角，再剥出饱满的蚕豆。别看剥蚕豆是个轻松活儿，若指甲不尖利，指头会生疼，手也成了黑手，几天都洗不干净。
  趁着晴天，母亲把蚕豆晒干装到陶器里，留待日后或做零食“搭嘴”。至于蚕豆禾晒干后是上好的柴薪，而剥后的蚕豆角放到猪圈里，可以沤制农家肥。往大处说，还真有点循环经济的意味。
  端午节来了，母亲把锅内的菜油烧得沸腾翻滚，倒下蚕豆，一阵炸响后，颗颗蚕豆裂开了嘴，露出笑脸，像一朵朵兰花一样。再把蚕豆盛起来，待冷却后分发给围在锅台边的孩子们，算是对我们劳动的最高奖赏。我的口袋装得鼓鼓的，时不时掏出一粒，“咔嘣”一声，满颊香甜。看乡戏，放电影，家家都会炒蚕豆，边吃边看，那滋味真是难以言表。蚕豆还可做成蚕豆酱，炒菜用它做调料，味道大不一样。
  如今，蚕豆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了，再也勾不起孩子们的食欲，可我仍然爱吃。因为每次吃到蚕豆时，都会想到母亲带着我们种蚕豆、剥蚕豆、炒蚕豆的情景。蚕豆的味道酥松喷香，它跟母爱的味道一样，直沁到我的记忆和灵魂深处，永远也消散不了。